杭州西湖博物馆正在举办的“石丑而文:古代赏石艺术特展”(1月8日-4月8日)开幕以来,近悦远来,颇有影响,将延期至4月8日闭幕。在这一特展即将收官之际,主办方又征集到数方重量级的藏石入展,其中两方带有题刻的古石,相隔千年对话,实为千载难逢的机缘:一方为西泠印社镇馆之宝的明代灵璧石“水绘灵石”,曾经“明末四公子”之一冒襄及近代吴昌硕两位名家递藏。另一方为古代太湖石“溪石”(拨云轩藏),也是首次公开亮相,上有唐代“乾元二年”(759年)刻铭。
一方为西泠印社镇馆之宝的明代灵璧石“水绘灵石”(宽70厘米,高50厘米),曾经“明末四公子”之一冒襄、清末“海派四大家”之一吴昌硕两位名家递藏,石背留有吴昌硕亲自铭刻诗文印章。原来一直深藏库房,2005年2月23日元宵节,西泠印社鉴定收藏研究室举办了一次赏石雅集活动,奇石名画荟萃一堂,这方灵璧古石首次亮相,引发广泛关注,石照并刊于《观奇石·赏名画》一书封面(童衍方编著,西泠印社2005年1月出版)。时隔近二十年,此次西湖博物馆“石丑而文:古代赏石艺术特展”主办方盛邀西泠印社这方藏石重现天日,也是因缘际会,非常难得。
此方古石,为景观山形,嵌空玲珑,峭拔古拙,色泽青黑,叩声清越,几面可观,极具变化,气度不凡。底座为当时流行的树瘿纹传统苏式底座,可能是吴昌硕得之后所配座。
“明末四公子”,是指如皋冒襄、宜兴陈贞慧、桐城方以智、商丘侯方域四位出身公卿门第的文学家,在明末清初这段社会动荡转折时期,他们大多不求功名,风流倜傥,爱宾客、广交游,名重一时。有意思的是,“晚明四公子”都好石,冒襄尤甚,这也反映了当时玩石之风的盛行。
冒襄,字辟疆,号巢民、朴巢,锦衣玉食,急公好义,能诗擅书,著述颇丰,也是当时的文坛领袖。他与“秦淮八艳”之一董小宛的爱情故事更是传颂不已。冒襄以刚强气节闻名,明清易代以后以遗民之居,不涉官场。他不但是一代词宗,而且也是博物君子,富收藏,精鉴赏。上海博物馆2023年3月推出的“盛世芳华——上海博物馆受赠文物展”中,有一幅《佚名冒襄肖像图轴》(系冒襄后人冒广生的家属1961年捐赠),作为写实肖像画,描绘了冒襄端坐于圈椅目视远方,座旁的桌上置放有一方砚山状供石,貌似灵璧、英石一类。据我考证,这幅画大致作于康熙二十年(1681)左右,是主人公七十左右的爱石写照。
冒襄自诩“余之好石如酒”,他全新构筑的被誉为“江东名胜”的如皋水绘园,其中奇峰怪石林立,有悬雷峰等景点。他在《水绘园六忆歌》提到明末乱世,“是时人家苦兵燹,古石迸落随人輦。况复吾家有石仓,好为无益成绝巘。”云云。可见,当时因为战乱,许多园林败落,古石四散,冒襄乘此大量收纳,多多益善。
西泠印社旧藏的这方灵璧古石“水绘灵石”,便是冒襄水绘园中的遗爱石。清光绪二十三年(1897),书画家吴昌硕从冒襄后人处获得此石,极为珍爱,在石背题刻“山岳精,千年结,前归巢民后苦铁。丁酉八月铭”,下镌“巢民长物”“缶庐”二印,字体深峻,入石三分,也是这位艺术大师爱石的重要物证。
今年是吴昌硕(1844-1927)诞辰180周年,海内外均有举办相关纪念活动。吴昌硕是近代海派画坛领军人物,西泠印社首任社长,诗书画印自成一家,被誉为“四绝”。他也是爱石之人,不但藏石咏石,更是画石高手。吴昌硕崇尚朴陋、古质、天真之美,癖嗜汉晋缶甓,认为石头以奇古为美,画笔下的奇石多揉掺石鼓笔法,不用皴法,奇古苍润,雄强朴实,多寿者相。他曾经在题画诗跋中提到:“画牡丹易俗,水仙易琐碎,惟佐以石可免二病。石不在玲珑,在奇古。”
吴昌硕题刻的赏石,除了“水绘灵石”之外,还有一方太湖石立峰“蟫叶”,置于杭州西湖国宾馆(旧称“刘庄”)。此地原为晚清进士刘学询耗资十余万两白银所营建的园林,自名“水竹居”,人称“西湖第一名园”。这方太湖石为刘学询所获,高约三米,厚仅四十公分,形同芭蕉叶,石表透剔斑驳,如同虫蛀,上面镌刻有吴昌硕1923年时题刻的“蟫叶”二字,旁镌“汲侯得一石,大如蕉叶,嵌空玲珑,爰摘吾家梦窗翁词语题。癸亥九月。”蟫是蠹鱼,蛀蚀衣服和书籍。梦窗为南宋词人吴文英的号,有《梦窗词》传世。吴文英作有《天香·蜡梅》一词,其中写到:“蟫叶黏霜,蝇苞缀冻,生香远带风峭。岭上寒多,溪头月冷,北枝瘦、南枝小。”吴昌硕移用了蟫叶一词来命名这方奇石,可谓想象独特,平添雅趣。
唐代中晚期,园林置石开始流行太湖石,这与包括白居易、牛僧孺、李德裕等文人士大夫的积极提倡和亲力亲为密不可分。唐代太湖石虽然遗存罕见,但也留下了一些图绘形象。前段时间去访洛阳古墓博物馆,发现在出土于河南安阳唐赵逸公墓中的“唐代花鸟壁画”中,绘有太湖石形象,呈小山状,透漏有加,与晚唐孙位《高逸图》(上海博物馆藏)中描绘的太湖石形象如出一辙。该墓建于唐文宗太和三年(829),与白居易同时代。这也是非常难得的唐代太湖石形象。
值得一提的是,白居易、牛僧孺、李德裕等人都在太湖石上留下过题刻,如白居易《感旧石上字》诗中提到:“太湖石上镌三字,十五年前陈结之。”这是为了纪念当年在杭州刺史任上的姬妾陈结之(桃叶)而为之;牛僧孺将石头之大小分为甲乙丙丁四等,每品有上、中、下之别,并将“牛氏石甲之上”、“丙之中”、“乙之下”之品评刻于石阴;李德裕每得奇石,便在石上刻有“有道”两字,等等。可见,当时在石头上刻铭也是一种风气。
此次特展“上新”的另一方古代太湖石“溪石”(宽31厘米,高29厘米。拨云轩藏),也是首次公开亮相。上面留有唐肃宗“乾元二年”(759年)刻铭,比白居易诞生还要早13年,应该也是最早有纪年的赏石题刻之一。当时,正是唐朝由盛转衰的“安史之乱”时期。
这方古太湖石,体量不大,属于北太湖石类(青州石),也许本来就是园林置石的残石(底座为当代漆艺师甘而可所制),但能够自然稳坐,底部较小,上部突兀,局部有窍穴,风化痕迹非常明显,表面一些石皮还有脱落,一股古拙之气。在上部平坦处,有两处阴刻文字,左边是楷书“乾元二年”,右方是双钩行书“溪石”。字口清晰深峻,风化痕迹犹在。
所谓“溪石”,当是指此石是在溪谷中发现的太湖石。太湖石其实各地皆产,既有水产,也有山产。比如唐代诗人杜甫当年作有《发秦州(乾元二年,自秦州赴同谷县纪行)》一诗,其中就提到“溪谷无异石,塞田始微收。岂复慰老夫,惘然难久留。”“溪石”两字,一反“乾元二年”楷书之拘谨,行书劲秀妍媚,颇得宋人写意之书风。如果说,唐朝书法重法度,宋朝书法尚写意,那么,这方古石上的两处刻铭正好是反映了两者之间的差异,“乾元二年”楷书拘谨有余,“溪石”行书不拘于法,颇有“宋四家”黄庭坚的笔意。故此,有可能是这方唐代遗石,在宋代被藏者所添款。
古代赏石,特别是案几供石,流传有绪的非常之少,带有名家题刻的更为罕见。此次“石丑而文:古代赏石艺术特展”最终有此两方古石出展对话,堪称“豹尾”收官。